李白 黄鹤楼(黄鹤楼,一个让李白不敢题诗的地方!)

圈圈笔记 139

施蛰存《唐诗百话》之28

施蛰存《唐诗百话》之28

黄鹤楼与凤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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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

现在选了两首极著名的七言律诗。作者崔颢和李白是同时人。崔颢登武昌黄鹤楼,题了一首诗,写景抒情,当时被认为是杰作。据说李白也上黄鹤楼游览,看见崔颢的诗,就不敢题诗,只写了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来李白到南京游凤凰台作的一首诗,显然是有意和崔颢竞赛。从此之后,历代欣赏唐诗的人,都喜欢将这两首诗评比一下,议论纷纷,各有看法。现在我们也来欣赏这两首诗,把前人各种评论介绍一下,然后谈谈我的意见。

崔颢,不知其字。汴州(今开封)人。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公元七二五年)登进士第,累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载(公元七五四年)卒。《河岳英灵集》说: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鲍照、江淹,须有惭色。崔颢的诗,现在只存数十首,并没有浮艳轻薄之作,可能已删除了少年之作。《唐诗纪事》说他有文无行,似乎他的品德很坏,但到底如何无行却不见于唐宋人记载。到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中才有具体的记载,说他行履稍劣,好蒲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原来只是爱赌钱、喝酒、好色而已。说他行履稍劣也还公平,说他有文无行恐怕太重了。

黄鹤楼是在武昌长江边的名胜古迹。五十年代因建长江大桥拆卸下来。拆卸下来的建筑材料都被妥善地编号保存,易地用原材料重建。因此,现在的黄鹤楼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崔颢这首诗有不同的文本。第一句昔人已乘白云去,近代的版本都是昔人已乘黄鹤去。唐代三个选本《国秀集》《河岳英灵集》《又玄集》,宋代的《唐诗纪事》《三体唐诗》,元代的选集《唐音》,都是白云,而元代另一个选集《唐诗鼓吹》却开始改为黄鹤了。从此以后,从明代的《唐诗品汇》《唐诗解》直到清代的《唐诗别裁》《唐诗三百首》等,都是黄鹤了。由此看来,似乎在金元之间,有人把白云改作黄鹤,使它和下句的关系扣紧些。但是晚唐的选本《又玄集》在诗题下加了一个注:黄鹤乃人名也。这个注非常奇怪,好像已知道有人改作黄鹤,因此注明黄鹤是人名,以证其误。这样看来,又仿佛唐代末年已经有改作黄鹤的写本了。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又玄集》,是从日本传回来的,一九五九年由古典文学出版社据日本刻本影印,未必是原本式样。这个注可能是后人所加,而不是此书编者韦庄的原注。《唐诗解》的著者唐汝询在此句下注道:黄鹤,诸本多作白云,非。他所谓诸本,是他所见同时代流行的版本。他没有查考一下唐宋旧本,不知道当时的诸本,都作白云。他武断地肯定了黄鹤,使以后清代诸家都跟着他错了。此外,春草萋萋,唐宋许多选本均同,只有《国秀集》作春草青青。从《唐诗鼓吹》开始,所有的版本都改作芳草萋萋了。可见这个字也是金元时代人所改,现据唐宋旧本抄录。

黄鹤楼的起源,有各种不同的记载。《齐谐志》说:黄鹤楼在黄鹤山上。仙人王子安乘黄鹤过此山,因此山名黄鹤。后人在山上造一座楼,即名为黄鹤楼。《述异记》说:荀环爱好道家修仙之术,曾在黄鹤楼上望见空中有仙人乘鹤而下。仙人和他一同饮酒,饮毕即骑鹤腾空而去。唐代的《鄂州图经》说:费文祎登仙之后,曾驾黄鹤回来,在此山上休息[1]。总之,都是道家的仙话。有仙人骑黄鹤,在此山上出现,然后把山名叫作黄鹤山。有了黄鹤山,然后有黄鹤楼。或者是先有山名,然后有传说。为了附会传说,才造起一座黄鹤楼。中国的名胜古迹,大多如此。但黄鹤是人名,却毫无根据,这个注是胡说。

自从唐汝询否定了白云之后,还有人在讨论白云与黄鹤的是非。于是金圣叹出来助阵,在《选批唐才子诗》中,极力为黄鹤辩护。他说:

此即千载喧传所云《黄鹤楼》诗也。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谬。不知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云,则此楼何故乃名黄鹤?此亦理之最浅显者。至于四之忽陪白云,正妙于有意无意,有谓无谓。若起手未写黄鹤,先已写一白云,则是黄鹤、白云两两对峙。黄鹤固是楼名,白云出于何典耶?且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见悠悠,世则岂有千载白云耶?不足是当一噱已。

金圣叹这一段辩解,真可当读者一噱。他煞费苦心地辩论此句应为黄鹤而不是白云,但是对于一个关键问题,他只好似是而非地躲闪过去。我们以为崔颢此诗原作,必是白云。一则有唐宋诸选本为证,二则此诗第一、二联都以白云黄鹤对举。没有第一句的白云,第四句的白云从何而来?金圣叹也看出这一破绽,觉得无以自解,就说:好就好在有意无意,有谓无谓。这是故弄玄虚的话。这四句诗都可以实实在在地按字面解释,没有抽象的隐喻,根本不是有意无意,有谓无谓的句法。所以我们说他讲到这里,便躲躲闪闪地把话支吾开去了。昔人已乘白云去,是说古人已乘云仙去,接着说今天此地只剩下黄鹤楼这个古迹。第三、四句又反过来说:黄鹤既已一去不返,楼上也不再见到黄鹤,所能见到的只是悠悠白云,虽然事隔千年,白云却依然如故。四句之中用了两个去字,两个空字,完全是有意的、有谓的。总的意思只是说:仙人与黄鹤,早已去了;山上的楼台和天上的白云却依然存在。空字有徒然的意思,在这千年之中,没有人再乘白云去登仙,所以说这些白云是徒然地悠悠飘浮着。金圣叹又以为白云与黄鹤不能对峙,因为黄鹤是楼名,而白云没有出典。这个观点也非常奇怪。第一,律诗的对偶,只要求字面成对,并不要求典故必须与典故成对。按照圣叹的观念,则李商隐诗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马嵬二首》之二)中,牵牛是星名,驻马又是什么?岂非也不能对峙吗?第二,如果一定要以典故对典故,那么,此句中的白云,正是用了西王母赠穆天子诗中的白云[2]的典故,圣叹不会不知道。第三,在这首诗中,白云和黄鹤不是对峙,而是双举。唐人七言律诗中,常见运用这一手法。这四句诗,如果依照作者的思维逻辑来排列,应该写成:

昔人已乘白云去,——白云千载空悠悠。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原诗第一句的白云和第三句的黄鹤是虚用,实质上代替了一个仙字。第二句的黄鹤和第四句的白云是实用,表示眼前的景物。经过这样一分析,谁都可以承认原作应该是乘白云去,而金圣叹却说: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见悠悠,世则岂有千载白云耶?这话已近于无赖。依照他的观念,昔人既已乘白云而去,今天的黄鹤楼头就不该再有白云了。文学语言有虚用实用之别,圣叹似乎没有了解。

元稹有一首《过襄阳楼》诗,以楼与水双举,今附见于此,作为参考:

襄阳楼下树阴成,荷叶如钱水面平。

拂水柳花千万点,隔楼莺舌两三声。

有时水畔看云立,每日楼前信马行。

早晚暂教王粲上,庾公应待月华明。

此诗接连三联都用楼与水,而彼此都没有呼应作用,手法还不如崔颢严密。而金圣叹却大为称赞,评云:一时奇兴既发,妙笔又能相赴。由此可见圣叹评诗,全靠一时发其奇兴,说到哪里是哪里,心中本无原则。他的《选批唐才子诗》,尽管有不少极好的解释,但前后自相矛盾处也很多。

崔颢这四句诗虽是七律的一半,但是用双举手法一气呵成,并无起承的关系。况且第三、四句又不作对偶,论其格式还仍是律诗音调的古诗。下面第五、六句才转成律诗,用一联来描写黄鹤楼上所见景色:远望晴朗的大江对岸,汉阳的树木历历可见。江中则鹦鹉洲上春草萋萋,更是看得清楚。可是,一会儿已到傍晚,再想眺望得远些,看看家乡在何处,这时江上已笼罩着烟雾,看不清了,叫人好不愁恼。这样就结束了全诗。

方回(字虚谷)说: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瀛奎律髓》)李东阳(字宾之)说: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此篇律间涉古,要自不厌。(《怀麓堂诗话》)吴昌祺说: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删订唐诗解》)以上三家,都注意于诗体。前四句不对,平仄也不很粘缀,是古诗形式。后四句忽然变成律诗。这种诗体,在盛唐时期,还是常见的,正是律诗尚未定型的时期的作品,并不是作者的特点。气势雄大,成为千秋绝唱,其实与诗体无关。这首诗之所以好,只是流利自然,主题思想表现得明白,没有矫作的痕迹。在唐诗中,它不是深刻的作品,但容易为大众所欣赏,因而成为名作。

李白的诗,绝大多数也是这样的风格,所以他登上黄鹤楼,看到壁上诗牌上崔颢这首诗,感到自己不易超过,就不敢动笔。但是他还写了一首《鹦鹉洲》,其实可以说是《黄鹤楼》的改名,却写得不好,后世也没有人注意。大概他自己也有些丧气,心中不平,跑到南京,游凤凰台,又刻意作了一首,才够得上和崔颢竞赛的资格。

凤凰台在南京西南凤凰山上。据说刘宋元嘉年间曾有凤凰栖止在山上,后来就以凤凰为山名。李白在唐明皇宫中侍候了一阵皇帝和贵妃,被高力士、杨国忠等人说了许多坏话后,皇帝对他开始有点冷淡。他就自己告退,到齐、鲁、吴、越去旅游。在一个月夜,和友人崔宗之同上凤凰台。他最初的感想和崔颢一样:曾经有过凤凰的台,现在已不见凤凰,只剩一座空台,台下的江流还在滔滔东流。第二联的感想是崔颢所没有的,他想起:金陵是东吴、东晋两朝的国都,如今吴大帝宫中的花草早已埋在荒山上小路边,晋朝的那些衣冠人物也都成为累累古墓了。花草是妃嫔、美人的代词,衣冠是贵族人物的代词。这一联使这首诗有了怀古的意味,如果顺着这一思路写下去,势必成为一首怀古诗了。幸而作者立即掉转头来,看着眼前风景:城北长江边的三山,被云雾遮掩了一半;从句容来的一道水,被白鹭洲中分为二,一支流绕城外,一支流入城内,成为秦淮河。不说山被云遮了半截,而说是半个山落在天外。一则是为了要和下句白鹭作对,二则是埋伏一个云字,留待下文点明。二水中分白鹭洲,其实是白鹭洲把一水中分为二,经过艺术处理,锻炼成这样一联。这一联相当于崔颢的晴川春草一联。最后一联结尾,就和崔颢不同了。李白说:总是由于浮云遮掩了太阳,所以无法望到长安,真叫人好不愁恼。

崔颢因日暮而望不到乡关,他的愁是旅客游子的乡愁。李白因浮云蔽日而望不到长安,他的愁属于哪一类型?这里就需要先明白浮云太阳和长安的关系,以及它们在文学上的比喻意义。古诗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二句,这是浮云蔽日被诗人用作比喻的开始。陆贾《新语》有一句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这是把浮云比为奸邪之臣,把日月比为贤能之臣。此外,太阳又是帝王的象征。《诗经》里就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就是人民把太阳来代表君王的。因此,浮云蔽日有时也用以比喻奸臣蒙蔽皇帝。《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一个故事,晋明帝司马绍小时,他父亲元帝司马睿问他是长安近呢,还是太阳近?这位皇太子回说:太阳近。皇帝问是什么理由。他说:现在我抬眼只见太阳,不见长安。原来他的所谓太阳,指的是皇帝,他的父亲。从这个故事开始,日与长安又发生了关系。李白这两句诗,是以这些传统比喻为基础的。浮云蔽日是指高力士、杨国忠等人蒙蔽明皇。长安不见是用以表示自己不能留在皇城。这样讲明白了,我们就可知李白的愁是放臣逐客的愁,是屈原式的政治性的愁。

这两首诗,在文学批评家中间引起了优劣论。严羽认为: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刘克庄说: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后村诗话》)方回说:太白此诗,与崔颢《黄鹤楼》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瀛奎律髓》)这是宋元人的意见。顾璘评《黄鹤楼》诗曰:一气浑成,太白所以见屈。(《唐音》)王世懋以为李白不及崔颢。他的理由是:二诗虽然同用使人愁,但崔颢用得恰当,李白用得不恰当。因为崔颢本来不愁,看到江上烟渡,才感到乡愁。这个使字是起作用的。李白是失宠之臣,肚子里早已装满愁绪,并非因登凤凰台才开始感到愁,他这个使字是用得不符合思想情绪现实的。(见《蓺圃撷余》)徐献忠评曰:崔颢风格奇俊,大有佳篇。太白虽极推《黄鹤楼》,未足列于上驷。(《唐音癸签》引)这都是明代人的意见。吴昌祺批李白诗道:起句失利,岂能比肩《黄鹤》。后村以为崔颢敌手,愚哉。一结自佳,后人毁誉,皆多事也。(《删订唐诗解》)这意思是说李诗起句不及崔诗,故没有与崔诗比肩的资格。但又暗暗地针对王世懋说,结句是好。金圣叹对李白此诗,大肆冷嘲。他说:然则先生当日,定宜割爱,竟让崔家独步。何必如后世细琐文人,必欲沾沾不舍,而甘于出此哉。这是干脆说李白当时应该藏拙,不必作此诗出丑。沈德潜评崔诗云: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诗别裁》)这一评语是恭维得很高的。他又评李白诗云:从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谓摹仿司勋,恐属未然。这是为李白辩解,说他不是摹仿崔颢,而是偶然相似。以上是清代人的意见。此外肯定还有许多评论,不想再费时间去收集了。

大概《黄鹤楼》胜于《凤凰台》,这是众口一词的定评。《凤凰台》能否媲美《黄鹤楼》,这是议论有出入的。到金圣叹,就把《凤凰台》一笔批倒了。现在我们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作出评比。我以为,崔诗开头四句,实在是重复的。这四句的意境,李白只用两句就说尽了。这是李胜崔的地方。可是金圣叹《选批唐才子诗》却说:

人传此诗是拟《黄鹤楼》诗。设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盖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今先生岂欲避其形迹,乃将去空缩入一句。既是两句缩入一句,势必句上别添闲句。因而起云凤凰台上凤凰游,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

吴昌祺也跟着说:起句失利,岂能比肩《黄鹤》?可见他们都认为李白此诗起句疲弱,不及崔作有气势。其实他们是以两句比两句,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知崔作第三、四句的内容,李诗已概括在第一、二句中,而李诗的第三、四句,已转深一层,从历史的陈迹上去兴起感慨了。方虚谷说:此诗以《凤凰台》为名,而咏凤凰台不过起语两句,已尽之矣。方氏此说有可取处,不过他没有说透彻。他肯定李诗只用两句便说尽了崔诗四句的内容,故第一句并不是金圣叹所说的闲句。诗家用赋比兴各种表现手法,不能从每一句中去找。李诗前四句是赋体,本来很清楚。凤凰台上凤凰游虽然是一句,还只有半个概念,圣叹要问它属于何体,简直可笑。请问《诗经》第一篇第一句关关雎鸠属于何体,恐怕圣叹也答不上来。方虚谷的评语是指出李白用两句概括了凤凰台的历史和现状,而崔颢却用了四句。但是他把话说错了,使人得到一个印象,仿佛下面六句就与凤凰台无关了。一个不过,一个已尽,都是语病。这个语病,又反映出另外一个问题,这里顺便讲一讲。

诗人作诗,一般都是先有主题思想。主题思想往往是偶然获得的,可以说是一刹那间涌现的灵感。这个主题思想经过仔细组织,用适当的形象和辞藻写成为诗,然后给它安上一个题目。题目可以说明作品的主题,例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也可以不透露主题,例如《登金陵凤凰台》;更简单些,例如《黄鹤楼》。不透露主题的诗题,对诗的内容没有约束。在《黄鹤楼》这样的诗题下,可以用赋的手法描写黄鹤楼,也可以用比兴的手法借黄鹤楼来感今、怀古、抒情或叙事。方虚谷说李白用起语两句咏尽了凤凰台,这是他把这首诗当成咏物诗理解,两句既已咏尽,以下六句岂非多余?崔颢的四句,李白的两句,都只是全诗的起句,还没有接触到主题。句尽或不尽,都没有关系,甚至咏或不咏,也没有关系。作者,尤其是读者,都不该拘泥于诗题。苏东坡说过: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就是对这种情况而言。例如作一首咏梅花的诗,如果每句都写梅花,绝不说到别处去,这就可知作者不是一位诗人。所以我说,李白以两句概括了凤凰台,在艺术手法上是比崔颢简练,但不能说是咏尽了凤凰台。

崔颢诗一起就是四句,占了律诗的一半,余意便不免局促,只好以睛川春草两句过渡到下文的感慨。李诗则平列两联,上联言吴晋故国的人物已成往事,下联则言当前风景依然是三山二水。从这一对照中,流露了抚今悼古之情,而且也恰好阐发了起句的意境。

最后二句,二诗同以感慨结束,且同用使人愁。二人之愁绪不同,我们已分析过。崔颢是为一身一己的归宿而愁,李白是为奸臣当道、贤者不得见用而愁。可见崔颢登楼望远之际,情绪远不如李白之积极。再说,这两句与上文的联系,也是崔不如李。试问晴川历历春草萋萋与乡关何处是有何交代?这里的思想过程,好像缺了一节。李白诗的三山二水两句,既承上,又启下,作用何等微妙。如果讲作眼前风景依然,这是承上的讲法;如果讲作山被云遮,水为洲分,那就是启下的讲法。从云遮山而想到云遮日,更引起长安不见之愁,全诗思想过程表达得很合逻辑,而上下联的关系,也显得更密切了。萧士赟注曰:此诗因怀古而动怀君之思乎?抑亦自伤谗废,望帝乡而不见,乃触景而生愁乎?太白之意,亦可哀也。这个诠释也完全中肯。因怀古而动怀君之思,三山二水两句实在是很重要的转折关键。

由此,我们可以做出结论:李白此诗,从思想内容、章法、句法来看,是胜过崔颢的。然而李白有摹仿崔诗的痕迹,也无可讳言。这绝不是像沈德潜所说的偶然相似,我们只能评之为青出于蓝。方虚谷以为这两首诗未易甲乙,刘后村以李诗为崔诗的敌手,都不失为持平之论。金圣叹、吴昌祺不从全诗看,只拈取起句以定高下,从而过分贬低了李白,这就未免有些偏见。

[1] 见《唐诗鼓吹》郝天挺注中所引。

[2] 西王母赠别穆天子诗云: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见《穆天子传》)亦以白云起兴,希望穆天子能再来。

(《唐诗百话》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8月最新版,当当有售,见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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