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西头园子有几颗洋槐树,自然是野生的,长得老高老高,水桶粗,枝桠在天空见缝就伸,很来劲的那种。祖母年年把那当一季口粮,树上努出花骨朵,就开始采,一柄铁钩子,一个竹筛子,有时候她站在杌子上在树上钩,孩子们围着筛子捋,那小手,那小花,不一会筛子里一层玉兰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个季节里的一帧画儿。娃儿们爱想象,萍娃姐说,没有开启的洋槐花像一只棉袜子,祖母笑着说:那你吃棉袜子,我吃洋槐花......大伙都笑,仰着头笑,笑得大头兄弟鼻孔冒出了鼻涕泡泡,祖母走过来,顺手摘了两片桐树叶子,一把捏住大头的鼻子,擤了,擦了,大头还笑,他仰起头,指着地,一脸无邪地对祖母说:小花花也像你的臭脚......祖母悄然一愣,也笑了,说:这贼娃子,谁的脚就是香脚呐......说完,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布裹小脚,嘿,还真像。
那年月,人活的简单,孩子活的天真。谷雨一过,槐花飘香。中午一人一碗槐花拌面,馍馍吃了,喝面汤,面汤里也是花花,有油葱花的香味,也有槐花面疙瘩。祖母在锅头上是想着法儿给一家人糊口,她把槐花蒸成糕,切成片儿,捣了蒜,泼了油,就是一盘菜,遇到家里有客人,她用洋槐花配鸡蛋炒了,那香味飘的满院子都是。那时候,空气干净,热油的味道长,炒鸡蛋的香味能翻过屋檐飘到巷子里,巷子里有人闻着了,鼻子不由得嗤嗤抽两下,好像听见什么,又好像想起什么,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喔~今儿个邻家管老师饭......
姑母嫁在坡上孤山跟,那儿的洋槐花开得比较晚。年年都是娘家的花花尝了鲜,自家的花花才露尖。这边花开了,捋下一布袋一布袋的花花往上背,山上花开了,又是一布袋一布袋往娘家拿。祖母常说:槐花一年两料,能省一布袋粮食。
祖父是农历三月的生日,正是槐花季,那年,四叔领回新媳妇,新媳妇穿了一件真丝衫子,白里透着一丝粉绿的那种,洋气的很,婶婶婆婆们眼睛直愣愣地看,看了衣裳,看人样,有人说新媳妇的衫子比的确良还高级,祖母说:她婶啊,你把手洗洗摸一摸,看像绸子还是像缎子......她婶嘿嘿地笑,搓了搓手,伸出胳膊,没有摸,说道:看咱这手涩巴的,比门口的洋槐花树皮还粗。新媳妇听了就笑,转过身,走过去,似乎飘着淡淡的槐花香,那颜色分明是可人的槐花白。 我读中学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有一排字洋槐花树,那树也有头二十年的样子,每年也如期的开,起初枝头像下了一层霜,风一吹,太阳一晒,没过几天,头顶就是一层雪,早上在树下读书,朗朗的童音中有阵阵花香,那味儿是一段旧日子的记忆,能唤醒一段成长的岁月。有一年,上体育课,老师的笑容很神秘,说要上一堂别开生面的体育课,让大家猜,谁也没有猜着。老师指了指头顶的洋槐花,让会上树的同学举手,只见男同学个个不含糊,没想到一位女同学却有巾帼之风,她身手敏捷,轻若飞燕,让一伙男同学仰着头看得脖子都发酸。此女姓杨,后来在班里被称为洋槐花,以至于在之后的很多年,每到这个季节,舌尖餐英,我都会想起一位同学来。
刚上班的那会,喜欢跟上学院老师外出写生,那次去太行山,运城的洋槐花早吃没了,黎城的洋槐花开得正好,中午,一行三、五,徒步至一小山村,人疲马乏,干粮无几,不远处有炊烟,那炊烟里夹裹一种熟悉的味儿,仔细嗅嗅了,津液溢出,于是,拍门环,有犬吠,主人开启们,花狗就开始摇起尾巴。说明来意,递上伙食碎银,主人便说:你们咋知家里老娘蒸包子?那一刻,我们或许眼睛全是绿的,一顿饭一人一碗蒸槐花,之后,狂咥了十三个槐花包子。山里人实诚,活儿粗,那包子捏的像馍馍,除了大,就是皮厚,馅儿足,后来想起来,好像没有肉。第二年,也蒸了一次洋槐花包子,肉馅倒是有,就是没有吃出山里那顿饭的劲头。
祖母是在一年春季得了一场大病,人瘦了一圈,头发白了一层,那一缕缕白发,很像园子里那几棵年年开盛了的洋槐花。她住在医院十多天,茶饭不思,吃啥都没味儿,母亲就想到了街头的洋槐花,蒸了,拌好,饭盒子在病房里一打开,祖母就说:花儿又下来了,哎,吃不了下年的了......母亲赶紧说:吃了洋槐花病就好了。祖母吃了,病却没有好,直到第二年,西园子的洋槐花依然开得像雪,地上飞下一层落英,她却人在蓝天上,再不曾在树下留下三寸莲印......
十多年前夜宿栾川大山民居,第二天清晨,推窗满眼洋槐花,甚是惊喜,洗了脸,蹬了鞋,顺山径而上,一片清凉,空气可以拧出水来,槐花上挂着露珠,一山一山地开,那场面,那阵势,有着草木般的热烈与隆重。我们采回了湿漉漉的洋槐花,农舍主人却一脸疑惑?我很惊奇,想不到山间妇人竟然不知道这个珍物能当饭吃。于是,嘱咐她灶火上如此这般,她连说中,中,笑容干净地像露水洗过的洋槐花。那一回,我一时弄不清到底是山里人老实?还是运城人能、嘴刁、吃得宽?
我生活多年的这个北方小城,是一座典型的三农小城,不管你啥时候贴上市民的标签,翻看你的祖上三代大多都是农民,都有农村情结,都有乡村的味觉。每年,乡下的洋槐花一开,菜市场的摊位上就有了消息,它是一种节气,一封信,一句问候,是吃鲜儿的一种时尚,带着一种风情,带着白发老娘的温情旧歌,是春天里的一首歌词......
平陆有个张店,那是洋槐花最深情的土地,也是洋槐花最后的一腔高歌。每年五一,那壮美的洋槐花开得漫山遍野,一道道山谷,一座座岭,云一样的花儿依次层叠,远近铺排,白,是一种底色,香,是一层空气,洋洋洒洒,满目素素,蜜蜂像朝圣般的罩在枝头,那个闹呀,老杜是喜在脸上,乐在心上。老杜是一位蜂农,六十多岁,堂上老母百岁有一,吃了一辈子洋槐花,喝了几十年槐花蜜,一天,老杜突发奇想,用蜂蜜浸了槐花,伴了油酥,烘培了槐花饼,掰开,里面馅儿油亮,口感油酥甜香,送到城里卖,没人听说过,后来里面就长了毛,别人怪他没加防腐剂,老杜一听,呸了一声,从此再不卖那个槐花酥。有一年秋季,我去山上,他家嫂妇人刚蒸出一锅馍馍,那酵面香很是诱人,老杜给我拾了一个馍馍,掰了,拿出一个瓶子,开了盖,有酱香,他很得意地让我尝尝,我一嚼,随口说出洋槐花,老杜两眼放光芒,大拇指一竖,连声说:好嘴知味呐......他妇人却说他爱成经,把洋槐花摘了屁股,切了葱,剁了蒜,又是草果、又是肉蔻,熬了,炒了,折腾了一大盆,冰箱里塞了一堆瓶瓶罐罐,见了朋友,爱烧包,谁要尝了,说出个洋槐花,给句夸,他就送......一次,老杜问我:洋槐花是不是在外国传过来,洋人采不采这个花花?
我说:某年,客居韩国大田,时值五月,行走街头,竟然邂逅洋槐花,惊喜之余,大有他乡遇老乡的激动。走上前,伸长脖子,看了看,闻了闻,果然就是她,与西园子,潞村街,张家店的槐花是一个长相,一个味儿。只不过咱家槐花听汉语,人家的槐花听不懂汉语罢了。后来,想了想,那些生在外国槐花,应该才是真的洋槐花吧。傍晚,一个人站在树边采集,韩人匆匆,全然不知此物可食,任凭满树风华随风去.......晚上,回到公寓,依然自家手艺,蒸洋槐花拌面若干,分享给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他们先是惊奇,然后惊喜,第二天就自个采了,自个做。那些日子,韩女、韩服在眼前晃来晃去,突然觉得洋槐花有韩国女子的模样,长裙子,宽摆子,高腰齐胸,一袭素雅。于是,满脑子的洋槐花意识流,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竟然哼出四句诗来:
小芬簌簌白玉裳,
娇云朵朵雪凝香。
不随晓月争高洁,
敢比梨花绽秀妆。
一种味道,一缕乡愁,她常常刻在记忆里,经不起撩逗,看见了会笑,动情了会哭,也会让人一时无语。那天,在家里蒸了洋槐花一篦子洋槐花拌面,捣了蒜,和了蒜水,红油辣椒瓢了一层,在微信朋友圈上晒了,外甥在日本看到了,给我发了四个字:啊呜,想吃!那一刻,觉得世界遥远,亲情很近,近得用一种花儿可以连接。第二天,从山上弄来一大堆洋槐花,放入花椒包,封了袋子,在冰柜里冷藏了,只想等到暑假。没想到,娃还没回来,花花就不再是那个花花了。或许,世间最经不起日月的就是芳华,她就那么一瞬间,亮了你的眼,悦了你的目,让你欣喜片刻,留下的却是无边的惆怅。所有的感知都像一场梦境,来了,去了,曾经枝头喧闹的精灵,最终都是无声而委地的尘泥,唯有一味芳香依附在口角上让人着实难以忘。
洋槐花,吃了多少年了,年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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