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袭的意思是什么(蹈袭指什么)

圈圈笔记 79

曹雪芹为何看重《大言赋》

——《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

作者: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刘上生

曹雪芹是一位既善于学习和继承传统又富有创新和开拓精神的作家。其学习和创造往往别具只眼,令人惊叹。他代贾宝玉所拟突破銘诔尚实传统体制的《芙蓉女儿诔》就是一个范例。

宝玉作诔文前,作品描述其创作心态云:

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78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下同)很明确地强调为了表达情感需要可以另出己见地创造,但在具体写作时,他又强调学习前人,特别是师楚:

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喻,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这里,他列举了八篇作品,以及学习取法的内容和辞达意尽的目标。其中可以断定为楚人屈原宋玉的是前四篇,即屈之《离骚》《招魂》(一说宋玉作),宋之《九辩》《大言赋》。值得注意的是,其排列顺序,既非依时代(屈前宋后),也非按作家作品(屈宋分列),却以宋玉的《大言赋》置于远师楚人诸篇之首。至于如何师法,四个或字以下笼统言之。曹公为何如此表述?历来读研《芙蓉诔》者,不曾有人作出解答,留下空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本文尝试作一抛砖。

首先,应该确认,文中所谓远师楚人之大言就是指宋玉的《大言赋》。《汉书艺文志》云宋玉赋十六篇。《大言赋》虽不见于王逸《楚辞章句》和萧统《文选》,但晋宋时宋玉大小言赋已流传,颇多仿作,唐人编《古文苑》宋玉作品已录此二赋,明谢榛《四溟诗话》(卷2)、王世贞《艺苑卮言》(卷2)均有评论,可见已经为当时人所认同(吴广平编注《宋玉集》,前言及附录《宋玉及其作品的评论资料》,岳麓书社2001年版)。曹寅《楝亭书目》录有宋本《古文苑》两种,他的孙子曹雪芹当然有机会读到。

《大言赋》是一篇怎样的作品,曹雪芹为何对它发生兴趣并列为贾宝玉远师楚人之首呢?

《古文苑》载《大言赋》原文如下:

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阳云之台。王曰;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王因唏曰:操是太阿剥(一作戮)一世,流血冲天,车不可以厉。至唐勒,曰:壮士愤(一作顿)兮绝天维,北斗戾兮泰山夷。至景差,曰:校士猛毅皋陶嘻,大笑至兮摧覆思(一作罘罳)。锯牙云,晞甚大,吐舌万里唾一世。至宋玉,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一作耿介),倚天外(一作之外)。王曰:未也。王曰: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踆越九州,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天,迫不得(一作能)仰。(据《古文苑》四库全书本,原文无标点。)

全文不到二百字,比起宋玉《九辩》《招魂》(?)等长篇,显得分量很轻。从内容看,只是一场说大话的比赛,并无结果。后面《小言赋》开头谓宋玉获赏,似为补叙,作者如此处理,使二赋事件相接。但曹雪芹不提《小言》,独重《大言》。

历来对宋玉二赋,除作者争议外,评价并不高。明谢榛虽称宋玉大小二赋出于《列子》,皆有托寓,但随后又引昭明太子《大言诗》说此祖宋玉而无谓,盖以文为戏尔。王世贞则谓《大言》《小言》,枚皋滑稽之流耳。以后以文为戏滑稽之流就成为对宋玉大小二赋的基本评价。宋玉本为文学侍从之臣,以极度夸张想象之词显扬文采,娱乐楚王,写下这类作品并不奇怪。但问题是,宝玉作诔,是为追悼被谗害屈死的丫鬟晴雯,宋玉的游戏之作与宝玉悲情何干?怎么会被曹公看重并成为宝玉远师楚人的首篇?

笔者认为,有必要将《大言赋》放在创作的历史语境里,重新解读,才能发现和认识它对于《芙蓉诔》的意义。

《大言赋》是纯粹的游戏之作吗?非也。钱钟书先生曾历举中外大小并列之例,或张小物而大之,或敛大物而小之。谓宋玉二赋,机杼若此。(《管锥篇》第三册卷10)形式或如此,内涵似未必然。游国恩先生指出:考小言大言之起,盖出于先秦之世……凡有三因:曰道家之寓言也,曰赋家之侈言也,曰文人之艺增也。其例见于《礼记.中庸》《晏子春秋.外篇》《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则阳》《外物》及屈原《离骚》《九章》多篇。(《宋玉大小言赋考》,载《游国恩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但其所论所写大小,多为天地动物或神界想象,宋玉的大言赋却直言人事,特别是战事。从王操太阿流血冲天起,到唐勒的壮士,景差的校士(斗士),直到宋玉车盖长剑的渲染烘托和楚王补充的并吞四夷踆越九州的辉煌战绩,都在刻画一个肉身的勇武巨人形象。长剑耿介,倚天之外,更是以形象奇伟富有想象空间赢得后人——从李白(《司马将军歌》等)到毛泽东(《念奴娇·昆仑》词)的青睐。如果联系当时楚国的艰危处境,怀王客死秦地,顷襄王昏庸荒淫,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就不难理解,宋玉此赋,貌似游戏,实则深怀国事之忧。赋中的楚王,并非现实襄王,而是期待中的有为君王,并吞四夷,正是战国群雄争战逐鹿的统一理想。但现实却是事楚襄王而不见察。(刘向《新序·杂事第五》)两相映照,以未了之笔收尾,显然意味深长地隐含着某种悲情意味,暗示并未达到警醒楚王的效果。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九辩》》司马迁批评(宋玉等)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实宋玉并非自甘以文娱人。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洁。(李白《感遇四首》)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作为,其方式是谲谏,《大言赋》即如此。谢榛说二赋皆有托寓,应是有所感悟吧。

还需指出,从物理意义的大小抽象出来以后,大言小言已经被赋予价值意义。《庄子·齐物论》云大言炎炎,成玄英疏谓夫诠理大言,犹猛火炎燎原野。《礼记·表记》:事君大言入则望大利,孔颖达疏谓大言,谓立大事之言。《大言赋》表面上夸饰勇武巨人,但所述却是关系国家存亡的时政战争大事(《左传.成公十七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果说,屈原的《国殇》是实写楚国战事的危急,那么,《大言赋》就是以大言的高声呼唤重磅发声(此大言古义,《尚书·盘庚》: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借助虚幻的夸饰想象(此大言义二)表达对挽救战事国事(此大言义三)危局的期待。宋玉以大言名篇,实在有一石三鸟之妙。

也许这才是曹雪芹所认识的《大言赋》的独特价值,也是贾宝玉作诔时将其列为远师楚人之首的真正原因。虽然赋体短小,而曹雪芹自创之诔体繁复宏伟,似乎难言取法。但曹雪芹的学习和创造精神正是在此种师法中独放异彩。这就是既取《大言》赋体之长,又取大言语词之义;既有所参照,更重在另出己见,自放手眼。甚至不妨说,曹雪芹是想把《芙蓉诔》作为他亲自定稿的前八十回的大言即最强音之作。

从语义说,他要使《芙蓉诔》成为体现小说主旨的大言。使闺阁昭传是写作《红楼梦》的本意,《金陵十二钗》是他给小说的命名。而晴雯是十二钗簿册展示的第一人,也是大观园清净女儿夭亡的第一人,《芙蓉诔》是作品中最长最优秀的歌赋宏文,第77回以《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叙宝晴诀别,以同回美优伶悲剧映衬,第78回以《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标目,又以同回《姽婳词》映衬,匠心运作,突出了诔文的大言即最强音地位。

从内容说,他取法《大言赋》以大事立言之庄严沉重。《大言赋》以关系国之存亡的战事为大事,而《芙蓉诔》以关系人类社会发展存亡和未来理想的女性命运和美的命运为大事,而又以巧妙用典(如闺帏恨比长沙巾帼惨于羽野)关合时政批判,内容极其深刻丰富。

从审美说,他取法《大言赋》以夸饰创造崇高形象之优长。芙蓉仙子是女性形象,楚辞本长于描写女性美,除《离骚》外,还有屈原《湘君》《湘夫人》《山鬼》,宋玉《神女》诸赋,而曹公一字未提,却突出写男性的《大言》,是因为他要创造的女性美是崇高而非传统的优美柔美。虽然宋玉要创造肉身男性勇武巨人形象,而曹雪芹要创造的是至情至洁、由凡而仙、亦实亦虚的精神圣女形象。二者并不相关,但其审美特质却又相类相通。同样以天为参照,巨人之身躯勇力,是据地天,迫不得仰;晴雯之风骨人格,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创造女性独立人格的崇高美,是《芙蓉诔》的重要美学创新。自上古女娲神话以后,崇高美已成为男性专属话语,《芙蓉诔》实现了女性崇高美的突破,这一突破是通过对《大言赋》的师法和逆袭完成的。

由是观之,宋玉《大言赋》以文为戏为其表,以言志痛为其里,真正做到了辞达而意尽,符合曹雪芹的审美创新要求,列为远师楚人之首,也就不难理解了。(刘上生)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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