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风流(南宋溯风流)

圈圈笔记 52

公元1275年的正月十五,应该是南宋立国近一百五十年以来,最凄风苦雨的一个元宵节。

往年宝马雕车香满路的临安,在这个最隆重的节日到来之际,早已是花灯如昼、人流如潮,笙歌曼舞、华光四溢。而如今,整个杭州城却是愁云密布、人心惶惶。

沿江重镇陆续失守的噩耗,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接连传入京城。前线纷至沓来的战败文书,成为了南宋君臣在新年里唯一能收到的礼物。

势不可挡的蒙元大军,正由长江迅速逼近,渔阳鼙鼓动地来——风雨飘摇中的王朝,繁华即将落幕,末日降临的巨大阴影冲散了佳节的喜庆,笼罩在每一个不知所措的南宋人心头……

襄樊沦陷的恶果

1273年二月,望眼欲穿却苦候援军不至的襄阳守将吕文焕,在绝望中开城向蒙军投降,长达六年的襄阳之战,最终以南宋的全面失败而落下帷幕。

漫长的坚守与全力的营救,一切的努力都随着襄阳的易手而付诸东流,失败总是惨痛而难以接受的,尤其丢掉的还是襄阳这样天下腰膂的重镇。

但纵观此前蒙宋之间近四十年的交锋历史,丢失襄阳的南宋,似乎还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1235年窝阔台汗南下侵宋时,襄樊就曾被攻陷,最后因为名将孟珙的存在,荆襄大局转危为安;1259年,当时蒙军北路主帅的忽必烈,甚至直接绕过了襄阳,而是由汝州南下,经大胜关再直扑鄂州(武汉)。

所以,襄阳的得失对于南宋的存亡肯定具有重大意义,但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更何况令南宋君臣聊以自慰的是,襄阳之后、汉江尽头,南宋的手中还依然掌握着与北方游牧民族对抗的资本——完整的长江防御体系。

但1273年这次襄阳保卫战的失败,却为整个南宋王朝的灭亡,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首先,蒙古人是以逸待劳、围点打援,而南宋为保住襄阳,却是倾尽全力。五年时间,十三次的救援行动,先后出动超过十五万的兵力,耗费的财力物力更是难以计数,襄阳战役的巨大投入,也在极大程度上消耗了南宋继续抵抗的力量。

另外,蒙古铁骑所向披靡,如果仅仅是平原之上的大兵团对决,输掉任何一场关键战役,都不会像襄阳失守这样令南宋将帅发自内心的感到绝望。

而曾经不善攻城的蒙古人,恰恰就在襄阳打败了以守城见长的宋军,初创的蒙古水师更是战胜了南宋一直都引以为傲的水上部队。

所以,1273年南宋在战争中输掉的,绝不仅仅是一座襄阳城这么简单,而是精气神的全面瓦解,是军心、士气的彻底崩塌。

而不得不提的是,以吕文德、吕文焕兄弟为首的吕氏集团,长期把持荆襄地区的军务,襄阳失守、吕文焕降敌后,更是直接引起了镇守长江中下游沿线、原属吕氏亲族的将领大规模投降的连锁反应。

1274年底至1275年初,在吕文焕的出面劝降下,其堂兄吕文德的两个儿子,蕲州(湖北蕲春)守将吕师道,江州(江西九江)守将吕师夔,先后倒戈。

而江州一降,知安庆府范文虎(吕文德女婿)赶忙送来降表,恭请蒙军主帅伯颜早日入驻安庆。

浴血襄阳六载的吕文焕,摇身一变成为了忽必烈手中最有效的攻城武器,而南宋这边,失去安庆后,整条长江防线,在建康府(南京)之上,便只剩芜湖一地了。

南宋最后的王牌

大厦将倾之际,如果说赵家天子还有一丝底气,临安军民还有半分侥幸,那这信心绝对来源于南宋最后的王牌——曾力抗忽必烈,取得鄂州大捷的宰相贾似道。

1258年,蒙军三路南下攻宋,不料大汗蒙哥却在次年七月意外战死于合州钓鱼城下,此时,正以重兵围攻鄂州的忽必烈,惊闻大汗驾崩,急于返回漠北争夺汗位,仓促撤兵北归。

而负责督办鄂州军务的贾似道,原本正谋划割地赔款,向元军求和,见忽必烈突然撤军北返,鄂州之围已不攻自破,连忙上奏朝廷,宣称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

一场因忽必烈主动退兵而结束的战争,在贾似道隐瞒事实和刻意夸大之下,变成了全面击退元军的鄂州大捷。

而作为前敌总指挥的贾似道,不仅因此一战成名且荣宠无以复加,更成为朝野上下公认的抗元英雄,成为在关键时刻,能解万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的救星和王牌。

如今长江防线危在旦夕,正是动用王牌力挽狂澜的最佳时机,临安内外呼声之高,朝野上下期盼之切,使身为宰相的贾似道,再也无法远离战场,躲在后方逍遥快活了。

1275年上元佳节来临之际,贾似道走进皇宫,向谢太后和恭宗进献《出师表》,请求以衰朽之躯领兵西进芜湖,阻击元军。

这篇文笔上佳的请战文书,可谓声泪俱下、情真意切,不仅表达了其对河山沉沦的痛心,也有为君王解忧的忠心,更饱含为社稷赴死的决心。

如果忘记贾似道此前在鄂州的所作所为,忽略掉此人在后世饱受诟病的身份,单就文章所表现的凛然大义和家国情怀来看,实在是令人钦佩动容,更让人对作者那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崇高人格而充满敬意。

只是再妙笔生花的锦绣文章,在战场上也抵挡不住元军的一兵一卒,贾似道和他率领的酒囊饭袋,很快就会用实际行动让这篇声情并茂、足以流芳百世的《出师表》,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

正月十六日,贾似道奉命出征,王朝救星的身后,集结了从各地征召的十三万精锐,还有超过三千条的战船。

这几乎是风雨飘摇中的南宋所能拿出的全部家当!

是日,长江之上,金帛辎重之舟,舳舻相衔百余里,浩浩荡荡的舰队满载着钱粮兵械和南宋最后的希望,溯江西上迎敌。

社稷存亡在此一举,巨大的压力之下,主帅却表现得相当从容,高居主舰之上的贾似道,傲立船头、把酒临风,说不尽的风流写意;而其身畔妻妾成群,载歌载舞,又完全冲淡了战争的紧张——这哪里是一决生死的大战,分明像云淡风轻的出游!

大敌当前而临危不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时贾似道的表现,似乎颇有八百多年前,前秦、东晋决战之时,名相谢安的绝代风采。

只不过南宋的芜湖注定不是东晋的淝水,强装镇定的贾似道,更学不来谢安骨子里的江左风流。

历史无数次的证明,没有真才实学的内部支撑,所有虚张声势的外在表现,都会在战争中被迅速打回原形。

未战而先怯

二月九日,大军行至芜湖。贾似道随即下令孙虎臣为先锋,统兵七万进驻池州下游的丁家洲(今安徽铜陵东北);又命老将夏贵以战船两千五百艘封锁江面,自己则统领后军屯驻鲁港(今安徽芜湖西南)。

尽管开战前表现得成竹在胸,尽管长江上集结了如此庞大的阵容,但贾似道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是再清楚不过,更何况南宋已是日薄西山,一片暮色苍茫,而元军挟胜而来,却正是朝气蓬勃。

对于这样的决战,贾似道原本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是早在出京之前,身为主帅的他,就已经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当年鄂州城下曾经用过的老把戏——求和。

所以甫至前线,贾似道一面进行军事部署,一边便派遣特使赴蒙军大营谈判议和。

只是这次贾似道打错了如意算盘,1259年的鄂州,蒙宋两军正在苦苦相持,割地赔款尚有一定的诱惑力,而此时南宋襄阳、鄂州等重镇均告失守,蒙军兵锋所指,沿江诸郡望风而降,长江下游再无险可守,兵临临安已是指日可待。

这种背景之下,蒙古人还有什么议和的必要?而贾似道又能拿出什么像样的筹码站在谈判桌前?

所以元军主帅伯颜直接了当地拒绝了议和的请求,同时杀人诛心的遣使回复道:如果真心议和,那必须贾似道亲临元营,双方当面商谈。

指明要南宋主帅出面议和,这分明是不怀好意,而且贾似道要是有亲赴敌营的勇气,又哪里会未战先怯的选择和谈?

议和之路还未开始,便被堵死,事到如今,贾似道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迎战了。

只是此时,面对南宋倾巢而出的部队,蒙军在纸面实力上并不占优,尤其是水面舰船,无论数量还是质量,比之南宋也有不小的差距。

硬拼并无取胜的把握,伯颜便决定智取,他令军中赶制了数十个大木筏,在上面放上柴草,扬言要火烧宋军船只。

宋军不知虚实,得到消息后惊恐不安,日夜保持戒备。只是长时间绷紧神经,既容易忽略战场上的其他细节,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还更容易懈怠,而元军正是要运用这种心理战术瓦解宋军斗志。

拙劣而丑陋的大溃败

在南宋军队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元军休整完毕,二十一日,主帅伯颜一声令下,元军步骑混杂沿江夹岸而进,率先对孙虎臣屯驻于丁家洲的步军发起了总攻。

彪悍的蒙古铁骑沿长江两岸推进,水军战船则从中间突破,而两年前襄阳之战中大显神威的回回炮,在1275年的丁家洲,再次成为了左右战场胜负的利器。

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大石块,带着呼啸从天而降,落在地上就是两、三尺的深坑,坠入江中,便会激起翻覆舟楫的惊涛骇浪,而如果砸向人群,那更是会将血肉之躯化为一片齑粉烂泥。

南宋军队哪里见过这等夺人心魄的武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军营顿时乱作一团,而辎重营帐也在瞬间被摧毁大半。

正当前锋步军人仰马翻之际,数千艘元军小船乘风直进,趁机对江面上夏贵的水师发起了冲击。

危急关头,如果孙虎臣能够及时出面稳定军心,可能战事还有挽回的余地,然而被贾似道寄予厚望的步军统帅,此时内心却完全被恐惧所支配,什么国家安危、民族存亡、将帅职守、军人本分统统抛诸脑后。

在战场最需要他出现的时候,这个懦弱无能的将领,却第一时间跳上小舟,带着歌姬美妾亡命一般逃往了下游。

眼见主帅逃遁,尚在殊死抵抗中的南宋士兵顿时阵脚大乱,再也无心应战,战场之上步帅逃了的喊声不绝于耳,七万人的部队,跟着主帅的脚步,开始了混乱的溃逃。

江面之上,夏贵的水师原本占据着优势,元军出动的多是小船,而宋军的战舰既高且重,双方数千艘战船在河道之内混战,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

然而,溃败就如同致命的瘟疫,在战场之上迅速扩散,前军一败,后军随之一泻千里。夏贵也同样跳上了小船,跟孙虎臣比赛一般、朝着远离敌人的方向飞速逃窜。

经过鲁港时,见到贾似道的座舰,慌忙逃命的夏贵,还不忘给主帅传递前方的军情——敌众我寡,势不支矣!

毫无心理准备的贾似道,闻讯立即鸣金收兵准备后撤,无论将帅还是兵卒,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留下来继续战斗的想法,争先恐后的逃离战场。

然而追击的元军转瞬即至,以千钧之势向着下游溃散的南宋大军铺天盖地般碾压而来,原本势均力敌的对峙转瞬变成了一边倒的追击与屠杀。

从丁家洲到鲁港,从陆地到水面,整个局面已彻底失控,兵器军械散落一地,辎重粮草尽遭丢弃,十三万宋军狼奔豕突,各自逃命,而不久之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是溺毙于江水之中,便是惨死于蒙古人的屠刀之下。

夜幕降临,长江之上火光冲天、浮尸塞道,无数南宋士兵的鲜血染红了江面,而贾似道本人亡命逃跑一百多里之后才终于脱险。

1275,丧钟缓缓响起

是夜,惊魂未定的夏贵、孙虎臣,与贾似道会合一处,死里逃生的将帅三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战场上率先逃亡的步军统帅、丁家洲惨败的罪魁祸首孙虎臣,此时竟满含委屈、声泪俱下地控诉道:我军无一人用命抵敌!,仿佛他曾经在战场上拼死力战过一般。

老将夏贵眼见败局已定,建议主帅赶快召集溃兵退守下游扬州,自己则死守淮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乘小舟离开了。

次日东方放明,上游的溃兵陆续沿江而下。贾似道大喜,连忙派人举旗去召集。谁料不仅无人响应,溃兵们还指着主帅舰船破口大骂,要不是贾似道跑得飞快,很可能会被自己人干掉。

丁家洲的惨败,带来的几乎是灾难性的后果,本来一息尚存的南宋,经此一役,所有成建制的武装部队、成规模的水师战船,这些最后的抵抗力量都已损失殆尽,顺带着还将不败神话贾似道,打回了原形。

战败而归的贾似道声名扫地,宋廷随即掀起了猛烈的倒贾清算行动,众怒难犯,太皇太后只得下令将其革职。1275年八月,一代权相贾似道在贬谪南方的路途之中,为押送官郑虎臣所杀。

二月二十六日,丁家洲硝烟才刚刚散尽,下游无为、太平、巢湖、和州守臣便争相向蒙人请降,南宋赖以为生的长江防线应声崩塌,二十九日,元军兵临建康,剑指临安。

而脆弱不设防的临安城中,除了老迈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和少不更事的宋恭帝外,便只剩一群六神无主、噤若寒蝉的臣工。丧钟已缓缓响起,此时便是岳飞再世、孟珙重生,也无法扭转乾坤,挽回南宋灭亡的败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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